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情缘山大

永恒的纪念

发布日期:2009-03-24     作者:张杰     浏览次数:

最近,挚友孟广来教授的女儿孟丹,为了纪念她父亲逝世两周年,将部分论文集结出版,书名为《孟广来论著集——老舍研究》。她远在日本,托人给我捎来一本,作为纪念。这引起了我对不少往事的回忆。我该写篇文章,作为对孟广来这位老学长的永恒的纪念。

1949年8月我刚入华大,住在学校招待所里。每当我们百余名同学集会时,总有一个人站出来指挥大家唱“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”、“解放区呀好地方”等歌曲,他就是孟广来。当时,他二十出头,浓眉大眼,操一口悦耳的京腔,说话声音清晰、洪亮而又风趣。有的老同学告诉我,他刚从上海来到济南,进入华大参加革命。

后来我和老孟都被编在社会科学院四部十五班学习。每次学习讨论,老孟发言都很踊跃。他知道的事很多,政治的,经济的,家庭的,社会的,他总是摆事实、讲道理,讲起话来抑扬顿挫,娓娓动听,令同学们折服。我呢,来自农村,孤陋寡闻,笨嘴拙舌,年纪小,又自卑,会上不敢发言。老孟像个老大哥一样,对我十分关心,我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,向他请教,他总是耐心地解答。我对他是既佩服又尊敬。

后来华大学生会成立,老孟当选为学生会副主席,我为总务干事,给老孟当助手。

每当有大的宣传活动,例如国庆、五一、五四等盛大节日,我们都忙得不可开交。他陪着我,不,应该说他带着我,找领导审批经费,购置物品,联系活动场所。那时跑路仅靠两条腿,别说汽车,连自行车也没有,往往从分校到校本部要步行将近一个小时,我们却似乎一点也不知道疲劳。只要一有时间,老孟就和我谈天说地,他那幽默的谈吐,实在令人捧腹。我觉得和老孟在一起工作,不仅很愉快,而且长见识。

华大、山大合校不久,老孟调到学校青年科,主要负责学生会的工作。不久,我也调到山大附设工农速中筹备处工作。我们一起在教工食堂吃饭,朝夕相见。他经常询问我的工作、生活情况,对我的关切之情一如既往。

后来,他调到中文系任秘书,继而又转成教学人员,开始教古典文学,由于现代文学教学力量薄弱,因而又让他教现代文学。但他不论做什么工作,仍像兄长一样,爱护我,关心我,使我永远铭刻在心,感激不尽。

在我的印象里,老孟对事业对学术都有一种执著的追求,拼搏的精神。换句话说,他干任何事情,都能干出突出的成绩。

且不说他在华大、山大当学生会副主席,在校党、团组织的领导下,各种学生工作他都搞得虎虎有生气;也不说他留校后在青年科任科员,在中文系任秘书,他也干了大量的看起来很琐碎,而实际上很有意义的工作;单就他担任教学任务以后来说,要付出多么辛勤的劳动,结出了多么丰硕的成果!

诸如,研究古典文学,他能在戏曲史、戏曲理论方面提出许多新的见解:《元明散曲译注》一书,打破了历来学术界重元曲轻明曲的传统观念,而《中国戏剧的渊源和形式刍议》,则提出中国戏剧形成于唐代的观点,这引起了学术界的高度重视。

在现代戏剧史研究上,他也有独到的见解。他首先提出了“中国话剧二次引进”的学说。提出,辛亥革命时期,引进了日本式的西方话剧,形成了文明戏,即早期的话剧。第二次则是“五四”前后引进的西方近代“话剧”,正式形成了中国的话剧。这一理论就为现代话剧史填补了空白。

在老舍研究方面,更是引人注目。他对老舍思想、创作作了多方面的研究,并对老舍创作道路进行了深入的探索。所有这些便确定了他在老舍研究方面在全国的地位。

有一段时间老孟在中文系负责资料室的工作。在他的主持下,完成了《〈故事新编〉研究资料集》、《茅盾研究资料集》、《茅盾年谱》、《刘白羽研究专集》等多种资料集的编纂工作。

由于他在学术界享有盛誉,因而他在全省乃至全国担任了不少学术团体的领导职务,如中国老舍研究学会副会长、中国话剧研究学会理事、中国戏曲学会理事、中国戏剧家协会山东分会理事和山东省郭沫若研究学会会长等职。在这些学术团体中他都发挥了作用,作出了不少贡献。例如,是他倡议召开全国第一次老舍学术讨论会,并主持召开了第二次老舍学术讨论会。在他的推动领导下,又正式成立起全国老舍研究学会这一学术团体。可以说,这些年之所以能在全国出现老舍研究的新局面,这与老孟的努力是分不开的。他为这项工作立下了不朽功勋。

值得提出的是,老孟在学术研究方面的毅力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的。他告诉我,在“文革”期间,他受到不公正待遇,被剥夺了从事教学、科学研究的权利,有一段时间让他每天到地里去看玉米。每次上工前,他都抄录几条许慎的《说文解字》装在口袋里,在地头上借用看庄稼的手电筒将所有抄录的材料背熟,他用了一个秋季竟然将《说文解字》一书全部背下来了。

我常常想,在人生的道路上,有了老孟这样的毅力,还有什么艰难险阻不能逾越,有什么样的科学堡垒不能攻克呢?

我也常常想,老孟的确是位难得的人才,然而,命运却偏偏对他是那么不公正:坎坷、磨难曾占据他一生中不少的时间。假如他的一生都能像最后的几年那样,得以集中精力愉快地从事学术研究,他该写出多少好文章,结出多么丰硕的科研成果啊!

1980年秋天,我在泰安师专中文系担任领导工作。为了开阔学生的视野,丰富学生的知识,活跃我系的学术空气,决定从济南几所高校请部分学者来校讲学。当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孙昌熙教授和老孟。为此,我专程去济南邀请他们。

当时,老孟刚彻底平反不久,被任命为中文系资料室主任。他和孙先生合住一套四室的房子,比较简陋。当我说明来意后,他们都十分愉快地接受了邀请。

我记得老孟讲的题目是《中国戏曲和中国话剧之比较》,孙先生的讲题是《〈故事新编〉新探》。他们的报告受到与会者的热烈欢迎。

我陪他们游览了泰山,参观了不少名胜古迹。他在泰安度过了过去少有的欢乐时光。

在游览泰山时,老孟提出,泰安是个好地方,他希望能到师专中文系任教。我表示:你来工作,我非常欢迎,也求之不得,但你要慎重考虑。因为根据你的情况更适合在山大这类高等学府发挥专长,到师专这类学校很难充分发挥你的才智。因为我比较了解老孟,他若在山大继续工作肯定能作出很大成绩。因为他的确是位富有开拓精神的难得的人才。后来,我和朋友们谈起,他们也都同意我的看法。当然,我也了解,尽管老孟已彻底平反,他自己也可以高姿态地对待不同观点的人;然而,他还会碰到一些不愉快的事情。当时“左”的思想在一些人的头脑中还顽固地存在着,况且有的人私心还十分严重,“不准人家革命”的人也大有人在。老孟可能想换个地方,心情会更愉快一些。因此,我又劝老孟,目前极“左”思想严重的人,各处均有,我相信,随着对“四人帮”的深入批判和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讨论的继续开展,“左”的一套将会越来越没有市场。你在山大的处境和地位会逐渐变化。你在那里会更有作为的,先等等看,以后你若愿意来,随时欢迎你。他表示同意我的意见。

此事有幸被我言中。后来老孟的工作条件、生活条件、社会地位均有了明显的提高。他的心情也逐渐愉快,调动的事从此再未提起。

80年代以来,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多了。诸如召开现代文学方面的一些学术讨论会,我们都能见面。时至1984年,山东省郭沫若研究学会成立,我们又一起任副会长,高兰先生任会长,高先生逝世后,老孟和张明教授任会长。为学会的事,我们经常在一起开会。有时我去济南只要时间来得及也总到老孟那里坐坐,有时在他那里吃便饭。我每次去,他不是伏案写作就是给青年人解答疑难,看上去他干劲十足,心情舒畅,我自然十分高兴。

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,大家都肩负重任,精神倍加振奋,老朋友见面谈教学,谈科研,谈生活,话题广泛,谈个没完,谁也不愿再谈那些令人心酸的往事。当然,也有例外:一次老孟谈起他的唯一的女儿孟丹,他说丹丹在山大计算机专业学习突出,毕业后留校任教。其实她在中学时代就品学兼优,粉碎“四人帮”以后,她所在的学校济南七中团组织要发展她入团。他们派人到山大来了解家庭情况,有人却说了不少坏话。但七中根本不理他们那一套,立即发展了丹丹入团。七中的领导曾为丹丹鸣不平。他们说,现在是什么年代了,还搞“左”的那一套。

我知道,老孟当时的心情,一方面为自己的女儿骄傲,同时也表现出对极“左”思想严重的人的鄙视。这些令人心酸的往事曾引起他不少的感慨和愤懑,使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!

老孟多才多艺。他会跳舞,我在华大四部十五班时曾经见他导演过集体舞“柯尔克孜舞”。他一边唱一边给演员们作示范表演。我们围观的人都捧腹大笑,但老孟和演员们却一本正经地在那里聚精会神地表演。这个舞在正式演出时效果特好,博得观众雷鸣般的掌声。

老孟还会唱歌。他的嗓子圆润洪亮,非常动听。我们十五班组织了个合唱队,我也被老孟拉去充数,唱中音部。我们唱了马思聪创作的《祖国颂》,老孟担任总导演兼领唱,王晋成任指挥,公开演出时引起整个四部的轰动。

老孟也会演话剧。在山大,他是教工业余话剧团的发起人之一。他曾和我们的老师高兰教授同台演出《在新事物面前》、《西望长安》等大型话剧,受到全校师生的交口称赞。

老孟的朗诵也很出色。华大迁往青岛后不久,中文系组织了一个集体朗诵队,在老孟和李希凡的带领下,我们曾多次在集会上演出,并被青岛电台邀去录制节目,效果之好出人意料。

老孟思想活跃,因而非常乐观、开朗。他自己又十分注意身体的保健。心想,像他那样的人一定会健康长寿的。见了面我也常鼓舞他。

大约是1986年春季,听说老孟身体不太好,吐血很多,我特意去济南看望他。问到他的病情,我说你身体一向较好,怎么会突然吐血呢?他说:“你还是二十年前的老眼光,其实我‘文革’时就被折磨坏了,这次是支气管破裂。家里人都很害怕,我说,‘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’。”老孟还是那样幽默。

我想老孟是位事业心很强的人,目前国家的形势又这么好,他能不拼上老命干吗?因而我劝他:“老孟啊,一切要量力而行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”他表示同意。

说实在的,这些年山东大学现代文学教研室的教师们,诸如刘泮溪先生、韩长经先生、薛绥之先生、高兰先生相继去世,从事现代文学研究的力量已大为削弱,这给中文系的工作造成了重大损失,也给中文系的教师们从心理上造成巨大的压力。这些,我都深深地感受到了。我实在怕再有不幸的事件发生,假若命运还有点公平的话,实在也不该在短短的时间内再发生类似不幸的事件了。

出人意料的是,不幸的事却又发生了,它来得又是那么突然。

1988年8月30日,我突然收到老孟不幸逝世的讣告,我十分震惊,心想,刚收到他的信不久,怎么他会突然逝世呢?我立即赶到济南参加老孟的追悼会。

到山大后我才知道,由于他长期紧张地赶写文章,又加上以往长期受到不公正的待遇,身心受到严重的摧残,这才引起突发脑溢血。而发病后又由于种种原因,没有得到及时抢救,终致溘然长辞。这真令人万分痛心!他走得太早了。尽管他在科研的道路上已结出累累硕果,然而,他还有许多文章要写,还有许多事情要做。国家十分需要他,学校也十分需要他。

老孟在这多灾多难的世界上仅仅生活了六十二个年头!现在他轻轻地走了,带着满腹经纶,带着累累的精神创伤,带着对人生、对祖国、对妻子女儿、对教师朋友的无限眷恋,带着未竟事业的深深遗憾,他轻轻地走了。我感到无限的悲哀和寂寞。

老孟啊!你的女儿孟丹正在将你的遗著整理出版,她还准备为你写一本评传哩!假如你地下有知,当听到这一切时,你心里也该少一些遗憾吧?

(张杰1992年6月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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