遵宪先生撒手人寰已经四十七年了。在纪念他百年诞辰的时候,作为他的授业弟子,我写这篇怀念短文时,想起他的音容笑貌,历历如在目前,却已人天永隔,不仅为之泣然。
1950年我考入山东大学化学系,入校不久就听说,遵宪先生是化学系当时最好的教授之一,他27岁获麻省理工学院的ph.D,不仅理论化学造诣深,而且心灵手巧,一些精密仪器损了,能自己动手修复。初见先生时,见其神采奕奕,威仪棣棣,不免生敬畏之心。先生无论身着中山装或中式棉袄,走起路来,腰板挺直,显得潇洒、飘逸。按目前的流行话来说,仪表非常“帅”、“酷”(cool)。我对先生心仪已久,却无缘与之交谈。
我在大学读了一年,因经济困难去青岛三中执教,直到1953年读“物理化学”时,才能聆听先生的训诲。
当时物理化学没有统一教材,我们的教材是遵宪先生亲自编写的。按照先生的学术水平和英文根基,完全可以摘撷Glastone的《Physical Chemistry》一书作为教材的。先生却不然,他阅读群籍,融会贯通,博采众长,自成一家之言。他写的讲义,言简意赅,文如行云流水,阐述科学原理,娓娓动听。先生的文体对我影响很深,我工作后无论写研究报告或论文总是加以模仿。记得在校应试俄文,我就是习用遵宪先生的文体的。其中有一句“吾人鲜用饱和溶液”,事经半个世纪,记忆犹新。
先生在讲《热力学》一章时,熵(entropy)的概念颇为抽象,初学者如坠云里雾中,有些茫然。一次先生考我们,试题除了概念之外,有很多高等数学推导,班上有三分之二的同学不及格,我很侥幸得了98分。在大学的历次应试中,这是我最难以忘怀的一次。物理化学教研组张克从先生告诉我:“刘先生在教研组夸奖你,说你已经是掌握了读书的方法,由业升堂矣。”我能受到先生的褒奖,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。
我从大学二年级直到毕业,一直担任班会主席,对教与学、老师和学生之间,上传下达,反映学习情况,起着沟通、桥梁作用。遵宪先生授课时,其言大而博,其旨深而远。有的同学听不懂,有畏难情绪,认为学物理化学是费力不讨好。我把这种情况向先生作了汇报。先生对我说:“做学问是艰苦的事情,要花大力气,要锲而不舍,焚膏油以继炅,恒兀兀以穷年,学习,做学问是一生的事。学习不是为了讨好。讨好意味着投机取巧,弄虚作假,急功近利,诚不可取。”先生的这句话,我铭记在心。工作以后历经坎坷,无论身处顺境逆境,始终坚持读书学习。我在广州将近十年,“文化大革命”被作为“白专”的典型受到批斗。十年一觉羊城梦,留得只专不红名。我遵照先生的教导,孜孜兀兀,辛勤耕耘,不虚度光阴。虽然由于主客观条件,我没有出类拔萃的业绩,但仰不愧于天,俯不怍于人,于愿足矣。
我与遵宪先生的接触逐渐多起来。没有课的时候,经常到教研室与先生聊天,天南海北,无话不谈。1955年前苏联化学界发起对美国化学家鲍林关于物质化学结构“共振论”的批判,说它是新的马赫主义。鲍林与遵宪先生曾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同学,年长于先生。我对“共振论”的是与非曾请教过先生。先生对我说:“科学的问题,一时很难定论,要经过实践和时间的考验。现在发表的一些批判论点,实难苟同。”可见先生不随波逐流,不迎合政治潮流,难能可贵。此后不久,鲍林获诺贝尔奖金。这有点像前苏联李森科批判摩尔根的遗传学,李森科的伪科学最终还是暴露无遗。
我和先生闲聊时也涉及处世做人的问题,他说“对人要宅心仁厚,切勿凉薄待人”。此言甚合我意,因为我自青少年即负笈离乡,书剑飘零,江湖浪迹一沙鸥,深深体验到人与人间,守望相助,疾病相扶持的重要性。
我毕业时的研究课题《缓冲溶液pH值之测定》,遵宪先生是我和杨涛的指导教师。有一次我阅读《Chemical Review》等有关文章,竟然唐突地向先生提出了一个幼稚可笑的问题:“这上面刊载的论文,您能懂多少?”先生不以为忤,和颜悦色地告诉我,大概能懂90%。可见先生待人的真诚,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。这种求实精神,我终生不忘。
我们在做毕业论文时,实验设备自己装置,我这个人“君子动口不动手”惯了,做起试验来笨手笨脚,手忙脚乱。试验系统氢气泄漏,束手无策,碰巧教胶体化学的柳先生在场,向其请教。告诉我涂敷火棉胶。这时遵宪先生也来实验室询问我们的试验情况,他很不满意我们的作为,严肃地批评我们说:“动手能力太差,你们要好好地补上这一课。”我把先生的批评作为动力,参加工作后,事必躬亲,在高分子聚合物的开发应用研究领域,积累了不少经验。
毕业论文完成以后,就来了肃反运动。敬爱的华岗校长被隔离审查,束星北、吴大琨教授受到监控与批判,像我这样的小人物也波及到了,人心惶惶。1955年的10月份我才分配工作,如丧家之犬,匆匆离开学校时竟没向先生告别。
我汲取了1955年的经验,1957年的“反右”运动,幸免于难。该年秋,我去青岛,本来想探望遵宪先生的。谁料他患脑炎,已离开人世。深文周纳,听说先生受到了“批判”。斯人也而有斯疾也,我欲哭无泪。
我与遵宪先生相处时间不长,但仰沾时雨之化。他对我影响却极为深远。先生永远活在弟子们的心里!
先生之风,山高水长!
2004年3月16日于上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