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羡林、任继愈先生走了,我把对大师的怀念留在文字、书画里。
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我在进行“情系港澳神州万里行”文化活动的过程中,曾多次拜访季羡林、任继愈先生。记得第一次拜访季老,是在1990年的夏天,北京的夏日按骄阳似火,但季先生的寓所因临湖而居,再加上绿树环绕,却有阵阵爽意。先生的寓所在六层楼的最底层,两套住房门对门,西套房为居室,东套房为书室。走进先生的寓室,我自报家门:“季老,我是山东临清人,咱们是同乡。”也许是季老对此类客套话听得太多了,或许是并没有在意,我这几句“开场白”既没有引起“老乡见老乡,两眼泪汪汪”的热烈场面,也未曾呈现“月是故乡明”的一道风景。季先生镇静自若,稳坐桌前。我洞察先生,先生也用审视的目光来打探我的来意。我请先生题书他的人生格言,先生并没有回绝,顺手从桌上取过一张稿纸大小的宣纸,提笔蘸墨,写下了两行小字:“业精于勤荒于嬉,行成于思毁于随。”落款处:“季羡林,1990年8月16日”。这到底是先生的人生格言,还是对后生的谆谆教诲?我没有细问,先生也没有直说。临别时,先生很有礼貌地把我送出门外。趁此机会,我在楼房的大门外给先生抓拍了一张肖像,当我骑车离开未名湖畔时,只见老先生仍站在大门外,目送我的远影。
大约在1993年春,我去北大校园拜会著名历史学家邓广铭先生,在未名湖畔巧遇季老。他身穿一套不随时尚的深蓝色中山装,戴一顶针织的紫红色的毛绒帽,手提一件褪了色的旧提兜,提兜内鼓鼓囊囊。他背不驼,腰不弯,走起路来活像个中年男子,那一年季老八十有二。熟悉季先生的人都知道,他是又往北大图书馆去查阅资料了。先生的寓所离图书馆只有一湖之隔,老先生来往于寓所与图书馆之间,月复一月,年复一年,连季先生自己也记不清到底走了多少次。这条路,几十年来似乎没有多大变化,而季先生在这条路上永不停息地向前迈进,路,越走越长,路,越走越宽。
第二次拜见先生,是在1994年的一个春夏之交。当时新闻媒体正在报道季先生的私家图书馆。其实,说图书馆有点名不符实,要说季先生藏书颇丰却是名不虚传。我走进先生的寓所,提出要观看先生的藏书,老先生一听,立即喜上眉梢,在先生看来,既然是为了参观图书而来,那必定是个爱好读书之人。读书——教书——写书,贯穿于季先生的全部人生。这下,我和先生缩短了距离。同时“寒窗读书人”,岂能怠慢?于是,季先生立即取出了东套房的钥匙,亲手打开了两扇门,为我敞开了一座知识的宝库。
只见一排排高大的书架,一直顶到了天花板,中外图书琳琅满目,整整挤满了三个房间,只留下侧身而过的狭窄通道。先生在前引路,我在身后紧紧跟随。一边走,一边看,简直把我看得心旷神怡:“哎呀,这足有上万册图书吧?您老的藏书实在太多了!” 我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赞叹。老先生解释说:“经过十年浩劫,藏书损失了大半,不然,这个地方可就装不下了。”在先生的书房尽情地浏览,似乎在文海中自由地划桨,这既是一种精神的享受,又是与先生进行的一次思想文化领域的沟通。看着,看着,不觉来到了窗前,临窗摆一套桌椅,此处光线明亮,这是先生读书写作的地方。窗外,是碧波荡漾的未名湖,身后是散发书香的宝书万卷;再看远方,是高耸入云的巍巍塔楼,是绿绿葱葱的小青山。这一片得天独厚的热土,到底涌现出多少中华英才?在这里,我仿佛看到了马寅初;在这里,我仿佛看到了冯友兰;在这里,我仿佛看到了……。只有这时,季羡林先生的形象才显得如此高大。于是,我诗潮涌动,流下了几行小诗:
季羡林先生的书房,
通向知识的海洋。
先生在此划桨,
年复一年,日久天长。
季羡林的书房,
架起友谊的桥梁。
先生在此打夯,
年复一年,夏酷冬凉。
季羡林的书房,
洞开文化的天窗。
先生在此拓荒,
年复一年,叶绿花香。
就是这次造访,季先生为港澳回归祖国题书了“港澳回归,普天同庆”的贺辞,并在“情系港澳神州万里行”与“海峡情神州世纪行”地理图卷上签名。身背大师的题签,顿觉背着的是一座山。
第三次去看望先生,是时隔两年后的1996年的一个夏天,去前,我特请装帧艺术大师张守义先生(张先生已于2008年去逝)为季先生在信封上造像,因信封篇幅太小,为画肖像增加了一定的难度。不过,张先生是画坛高手,把季先生的肖像画的惟妙惟肖。我拿给季先生观看,先生笑而不语。我请先生在邮封上题字,先生题:“祝港澳回归祖国 季羡林”。这一天,是1996年6月1日。临别时,索取先生亲笔撰写的“季羡林简历”手稿一份。这份手稿字数不多,一共不超过800字,是名副其实的“简历”。为了给读者提供一份翔实的资料,现转抄如下:
季羡林,1911年8月6日生。山东省清平县(现归临清市)人。青年时代在济南读中小学。1934年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毕业。1935年考取清华大学与德国交换研究生,同年秋赴德国就学于哥廷根(Gottingen)大学,主要学习梵文、巴利文、吐火罗文等印度及中亚古代语言。1941年获哲学博士学位。时值第二次世界大战,因交通断绝,被迫滞留德国。遂在哥廷根大学,继续从事佛教梵文研究,同时跟随西克(Eeieg)教授学习吐火罗文。
1946年回国,受聘为北京大学东方语言学系教授兼系主任,1978年曾任北京大学副校长兼南亚研究所所长。195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,同年任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。现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、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副主任。1954年起连续被选为第二、三、四、五届全国政协委员,1983年当选为第六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。1978年后,担任全国外国文学会、中国南亚学会、中国外语教学研究会、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、中国东方文化研究会、中国教育国际交流协会、中国翻译工作者协会、中国作家协会等学术团体的会长、副会长、理事等等。
目前主要从事印度古代语言、文学和印度史、佛教史、中印文化关系史研究。正在进行的研究项目包括:中国西藏所藏梵文贝叶经整理与研究,悉昙章研究、吐火罗文残卷译释、印度佛教语言及历史、中印文化关系史、唐史及东方文学史等。同时坚持散文写作。
主要著作:印度古代语言集(1982年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),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(1982年,三联书店),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(1985年,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)、大唐西域记校注(与他人合著,1985年,中华书局)、季羡林散文集(1986年,北京大学出版社),佛教与中印文化交流(1990年,江西人民出版社)及翻译作品多种。
拜读先生的这份“简历”,不由让人想起老舍先生于1938年2月在《宇宙风》第60期发表的一篇“略历”,二者虽经历不同,但异曲同工。均为文化巨人,同把自己的赫赫业绩写得如此简略,大学者也,真乃大家风范!
1997年7月1日,中华民族迎来了香港回归祖国的盛大庆典,就在这一天,我怀着极其喜悦的心情去拜访季羡林先生,请季老在香港回归的首日封上签名。随后,又走进北大老教授张岱年的家门,请张老在季老的签名封上题书了“共创未来”的贺辞。一枚首日封,流下了两位大师对香港回归的祝愿。
自此之后,一晃十多年过去了,我再也没有去打扰这位世纪老人。但通过媒体我一直在关注着季老的点点滴滴。《季羡林说国学》出版后,我奉为经典一读再读。2007年11月,我创意规划的“天人坛中华园”景观设计方案,就是在季老倡导的“天人合一”思想的指导下来完成的。我敬奉大师之学,仰慕大师之德,推崇大师之路。
感谢上苍使我与大师结缘。我与任继愈先生的结识,是与结识季羡林先生自同一个时期。1990年夏季的一天,我第一次踏进任继愈先生的家门,任老在北京的居住地南沙沟,可说是一个名家荟萃之地,那里住着大名鼎鼎的贺敬之、林默涵、古元、蔡若红、华君武……。我每次去拜访这些先生,都会经过任老的家门。这次拜会任老,先生馈赠书法一幅,我为先生拍摄了肖像照。
1993年的秋天,我携带任老的一幅肖像照,请先生在照片上题书他的人生格言。先生写:“锲而不舍,金石可镂”。任老的这一座右铭,伴随先生终生,成为先生上下求索,追求真理,光辉一生的真实写照。这次拜访,任老还在册页上题书了“香港回归纪念”的贺辞。
2000年4月21日,我创意实施的“情系港澳神州万里行”地理图卷姊妹卷“港澳归来”,被中国革命博物馆(现为国家博物馆)作为国家级珍贵文物收入典藏。“革博”为了酬谢,要在京举办一个“港澳归来”地理图卷捐赠仪式。我特请廖汉生、雷洁琼、张守义、彦涵、方成等先生出席,其中包括任继愈先生。任老虽说是一代宗师,在学术教育界享有崇高声誉,但先生处事低调,他不过生日、不赴宴会、更不参加任何纯属社交的应酬。这次我携带请柬,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走进任老的家。当时任老已有84岁的高龄,仍担任国家图书馆馆长(国家副部级)职务。先生公务繁忙,能否出席这次捐赠仪式,我心中无底。可是,当见到了先生说明来意后,老人却爽快地答应了。
2000年4月21日这一天,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忘的日子,一些国家政要、社会名流参加了“港澳归来”地理图卷捐赠仪式。更使我难忘的是,任继愈先生年过八旬却提前一个小时走进了会场。先生衣着整洁,戴一副金丝眼镜,手持一把拐杖,不动声色的坐在了一旁。坐在我身边的郭大伟书记(时任中国石油管道局副书记)冲我轻轻问:“那位先生是谁?”“那是任继愈先生”我回答。“噢!”郭书记大吃一惊:“是大哲学家任继愈先生啊!”说罢,他急忙起身,走上前去向任老深鞠一躬。
在这次捐赠仪式上,我重启“海峡情神州世纪行”,请在场的先生在地理图卷上签名。当任老在地图上签名时,我请摄影界的朋友抓拍了一张与任老的合影照。这次捐赠仪式前后共约两个小时,当捐赠仪式结束宴请先生们时,却不见任老的踪影。
7年后,在香港回归祖国十周年即将到来之际,我携带一枚纪念香港回归的首日封,再次去拜访任继愈先生,请任老在首日封上题书。先生说:“我现在眼睛不好,只能签个名了”。这一年任老九十有一,仍担任国家图书馆名誉馆长。
7月11日,季老与任老似乎在生前有约,共同携手会聚在天堂,去续写英灵的辉煌。在这极其悲痛的日子里,我两次赶往京城,去北大与国图吊唁先生。灵堂前,我垂首默悼,向二老献上我心中的歌:
学贯中西成鸿儒
誉满南北是布衣
凤毛育泰斗
麟角化宗师
羡森林千古绿荫
继韩愈一代英魂
为展现大师的精神风貌和爱国情怀,我不由想起要举办一个以季羡林、任继愈先生为题的艺术大展。于是,我携带二老的部分作品于7月18日去京城拜会著名诗词作家石祥先生,与同道切磋办展事宜。当石祥看到季老、任老的遗作后,竟感叹:“这都是国家文物啊,恐怕连先生的家人都没有,这是为大师立碑,集贤为道,铸造国魂,有司马迁《史记》之功德。”石祥的赞誉让我感动。又说:“我看这个展览就叫 ‘大师星座’。”这个标题好,我赞同。石祥先生热情有嘉,大笔一挥,疾书“大师星座”4个大字,又书“孟祥成真”。
在众多同道与好友的热情支持下,一个“大师星座——季羡林任继愈百家肖像书画展”,即将展现在齐鲁大地上。我用这种方式来怀念先生。
撰写于7月26日至27日